楼下,内斯翻看着一堆邮件:杂货店的宣传单、电费账单——没有他要的信。那年秋天,当辅导员问起内斯有什么职业计划时,他压低了声音,好像在告诉她一个肮脏的秘密似的。“宇宙,”他说,“外太空。”海因里希夫人连按两下钢笔,他觉得她快要笑出来了。距离人类最后一次登月已经过去了五年,美国在这方面已经打败了苏联,所以,他们把注意力转到了别处。海因里希夫人告诉他,有两条路:成为飞行员或者成为科学家。她打开文件袋,翻出他的成绩单——体育,B-;三角学、微积分、生物、物理,都是A-。虽然内斯想去麻省理工学院、卡耐基梅隆大学,或者加州理工学院——他甚至都写了申请——但他知道,他父亲只会同意他去一个地方:哈佛。詹姆斯认为,去了其他学校等同于失败。内斯告诉自己,等进了大学,他就选修高等物理、材料科学和空气动力学。大学是他探索自己没有去过的地方的跳板,是他飞向太空的中转站。他会把所有人和所有事都甩在身后——虽然他并未承认,但这个“所有人”也包括莉迪亚。

莉迪亚已经十五岁了,又长高了一些,当她在学校扎起头发、涂上唇膏,看上去就像成年人。而在家里,她看起来还是当年那个胆怯的五岁女孩——抓着哥哥的手,缓缓爬回岸边。当她坐在内斯旁边的时候,他能闻到一阵小女孩用的护肤品的味道,它的名字也很幼稚:“柔宝宝”。从那个夏天开始,他就觉得,有个东西一直在绑着他们的脚踝,牵引着他,让他失去平衡,承担着她的重量。十年来,它不但没有松动,反而勒得更紧。这些年,作为莉迪亚之外唯一了解他们父母的人,内斯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,他默默地同情她,偶尔会捏捏她的肩膀,或者苦笑一下。他会说:“妈妈总是在伍尔夫医生面前吹嘘你。我化学得了A-的那次,她根本都没注意。”或者:“还记得九年级集会的时候,我没有去吗?爸爸说:‘好了,我猜你是找不到约会对象了……’”为了安慰她,他竭力让她相信,太多的爱总比太少的爱好。而现在,内斯只有一个念头:“等我上了大学……”他没有想完这个句子,但是,在他设想中的未来,他可以自由自在地飘浮,像宇航员那样,毫无羁绊。

现在几乎已经到了圣诞节,可他依然没有见到哈佛大学的录取信。这天,内斯没有开灯就走进客厅,让亮着彩灯的圣诞树指引他前进。每一扇黑漆漆的窗玻璃都反射着圣诞树的倒影。他可能得准备材料,申请第二、第三甚至第四所学校,甚至不得不永远待在家里。父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:“我想她会喜欢的,我一看见就想到了她。”无需推理,在他们家,“她”总是指莉迪亚。在圣诞彩灯的闪烁中,客厅时隐时现。灯亮时,内斯闭上眼睛,灯灭时再睁开,所以,他看到的是一成不变的黑暗。过了一会儿,门铃响了。

是杰克——那时,内斯看他的眼神里还没有怀疑,只有长久以来积累的不信任和厌恶。虽然气温已经降到零下,但杰克只穿了一件带兜帽的运动衫,拉链拉了一半,露出里面的T恤,内斯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。杰克牛仔裤的褶边被雪打湿了,他从运动衫口袋里抽出手,向前一伸。那个瞬间,内斯不知道是否该上前和他握手。紧接着,他看到杰克两根手指中间夹着一个信封。

“这封信寄到了我们家。”杰克说,“我刚回家看到的。”他用拇指戳戳信封一角的红色校徽,“我猜,你要去哈佛了。”

信封又厚又沉,似乎塞满了好消息。“谁知道,”内斯说,“也可能是拒信,对吗?”

杰克没有笑。“当然,”他耸耸肩说,“管它呢。”他没说再见就回家了,在白雪覆盖的李家院子里踩出一行脚印。

内斯关上门,打开客厅的灯,用两只手分别掂了掂信封的分量,突然觉得屋里热得难以忍受。他撕开封口,抽出信瓤,揉了揉它的边缘。亲爱的李先生:让我们再次祝贺你被1981届提前录取。他只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宽慰地松弛了下来。

“什么事呀?”一直躲在门廊里观察动静的汉娜越过门框问。

“一封信,”内斯平复着激动的情绪,“哈佛寄来的。”连说出这个名字都让他觉得口干舌燥。他想读完后面的话,但眼前一片模糊。祝贺。再次。邮递员一定把第一封信弄丢了,他想,不过无所谓。你被录取了。他放弃读信,朝汉娜笑起来,汉娜轻轻地走进来,倚在沙发上。“我被录取了。”

“被哈佛?”詹姆斯问,他从厨房走进来。

内斯点头。

“这封信给寄到伍尔夫家去了。”他举起信。但詹姆斯一眼都没看它,他只是盯着内斯,而且破天荒地没有皱眉头。内斯蓦然意识到,他长得和父亲一样高了,他们现在可以自然地平视对方。

“不错。”詹姆斯说完微笑起来,似乎还有些尴尬。他把手放在内斯肩膀上,透过衬衣,内斯觉得这只手又厚重又温暖。“玛丽琳,你猜怎么了?”

他母亲的鞋跟敲打着地面,从厨房进来。“内斯,”她使劲亲了一下他的脸颊,“内斯,真的吗?”她抽出他手中的信,“我的天,1981届。”她说,“看到这个你不觉得自己老了吗,詹姆斯?”内斯没在听,他想:终于实现了。我做到了,我做到了,我要走了。

楼梯顶端,莉迪亚看着父亲的手握住内斯的肩膀,她已经不记得父亲上次对内斯这样笑是什么时候了。她母亲把信拿到灯下,仿佛那是一份宝贵的文件。汉娜的胳膊勾着沙发扶手,高兴地晃着脚。她哥哥静静地站在那里,眼中充满敬畏和感激,“1981”这几个数字像美丽而遥远的星星一样,在他面前闪闪发光。有什么东西在莉迪亚的身体里摇摇欲坠,随后便轰然倒塌——像是听到了倒塌的声音,他们抬起头,望着莉迪亚。内斯刚要把他的好消息大声告诉她,她就叫起来:“妈妈,我的物理考试不及格,我应该告诉你来着。”